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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p原女】逆流 番外一(2)维森

本篇1w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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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釜酒吧的门被推开,沉积几个世纪的灰尘受了惊,慌忙跳起杂乱的舞步,迎接清晨阳光中的金发少女。

      狄安娜·维森步履轻快地走进酒吧,坐到最偏僻的桌子旁,但还是因为过于耀眼的发色和动人心魄的美貌而备受关注。她不经意地从两个女巫、一个女妖、三个中年男巫脸上瞟过,翠绿的眼睛逼迫他们收回视线。邻桌的女妖讪讪咳了一声,灌了一大口火焰威士忌。

      她看着星辰流转的手表,从小皮包里掏出两大本书,砰的一声摆到桌上,又砸起一大片尘土,呛得她忍不住咳了几声。

      就在封底和樱桃木碰撞的瞬间,门又开了,灰尘再次匆匆开始表演,初生的空气和阳光重新造访,却摆出熟稔的姿态,好像之前的几百年一直是酒吧的访客一样。

      伊莎贝拉·维基利亚无声地踏在泥地上,在半秒内找到了狄安娜,径直向她走来。

      “你来的真早,”伊莎贝拉说,五官平淡但神色自若的脸堆出一个假笑,“本来以为我能先到。看来我白早起了。”

      狄安娜摇摇头,用两根手指按下伊莎贝拉的嘴角:“没有,我们正好可以早点走。别这么假笑,不适合你,心里难受就不笑。我不会因为你不笑就怪罪你的。”

      伊莎贝拉的笑容像墙皮一样剥落。她一语不发地坐到狄安娜身边,拿起两本棕色的书。

      “我把这些年你寄来的诗都留着,给你整理了两本诗集,看看吧。”狄安娜看着她说,“特别看看《风歌》,我……我在最后放了当初教给你的一首曲子。其实那首是我写的。”

      她翻书。诗句散发着月夜般的混沌香气,手写的字词汇成无人知晓的爱情海潮。伊莎贝拉看着自己想着狄安娜写下的每首诗、以及狄安娜想着她抄下的每个笔画,感觉眼泪堵在心里。

      “难怪我学了这么久最喜欢那首,”伊莎贝拉露出狡黠的微笑,这次出于真心,“因为是你写的,并且我猜是为我写的。”

      狄安娜的五官忽然被红云掩映:“少自作多情。快走了,别在这瞎说。”

      伊莎贝拉一边偷乐,一边把书塞进狄安娜的小皮包,把乱糟糟的红发扎成一团,握住身边人的左手,旋转成鲜妍的花。

      “幻影移形。”


      黑色淹没视野,酒醉的深夜取代了清晨的酒吧,接着又被巴黎的无人小巷代替。两个人踉踉跄跄地撞到石墙上,手还紧紧握着。

      伊莎贝拉很痛苦地嘶了一声,把擦破皮的左手怼到狄安娜眼前:“痛。”

      “活该。”狄安娜从包里掏出一小瓶白鲜,翻着白眼抹好,“谁叫你之前不好好上幻影移形课,考试还喝福灵剂考。我说过以后出门我来带你。”她掐了伊莎贝拉一下,得到一声痛呼,才满意地牵着她走出小巷,大步流星地没入迷茫而熙攘的人群。没人注意到她们体温于指尖互通的秘密,也没有厌恶的目光投来,伊莎贝拉欣喜地发现,更紧地抓住狄安娜的有力手指。


      她们没去卢浮宫,没看埃菲尔铁塔,只是在塞纳河畔闲逛一整天,吃着巨大的冰淇淋,看法国小女孩在河上溜救生圈,鸽子、花猫和跑丢的名贵小狗各自乱晃,互不理睬。

      很多妆容精致、打扮入时的摩登女郎走过,目不斜视,毫不在意河里的粼粼暮色。伊莎贝拉看着她们风姿绰约、步履匆匆地走向灯红酒绿,感叹道:“世界上原来有这么多美人。”她扯扯狄安娜,“早知道我不跟着你了。”

      狄安娜拍掉她的手:“那你去吧,我也找个法国小美女。咱们就此别过。”

      “但是没办法,你甩不掉我,也找不了法国小美女,”伊莎贝拉也不生气,嬉皮笑脸地抱住她的胳膊,“我没有别人可赖了。所以很遗憾,你只能管我叫小美女。”

      “行吧小美女,我带你吃美食去。”狄安娜任凭她抱着,速度很慢地起身,带着胳膊上挂的人型考拉一同站直,“我们走。”

      于是她们向身后走,半小时就抵消了一天的悠闲散步,任凭粉紫色的天空和绚丽彩云呢喃窸窣,恋人在路灯下接吻,流浪汉满身酒气地躺在垃圾堆旁,壮硕又快乐的老鼠从脚旁不远处跑过。

      被浪漫、被生存、被浪漫的生存、被生存的浪漫拥抱后,伊莎贝拉又被法国菜小餐馆中的饭后甜点感动得眼泪横流,舌根处不断传来电击般的快意,神经连忙把幸福传递到每个细胞。狄安娜没吃多少,只是咬着银制小勺,盯着伊莎贝拉幸福地咀嚼,自己也吞咽下叽喳的微风,让它们满腹怨言地涌进胃里,帮助身体消化愉悦和爱意。

       她眯着绿色眼睛,凝视对面红发蓬乱的爱人,漫不经心地问:“你高兴吗?”

      “当然高兴!”伊莎贝拉嘟嘟囔囔地说,吞下最后一勺巧克力蛋糕,“妈妈之前嘱咐我好多次,以后必须高兴,而且你对我这么好,”她潇洒地挥舞银勺,“我简直幸福死了。”

      “那太好了。”狄安娜笑了,公主般的脸上散发出世界唯一女王的威严和气派,温柔从逼人的锐利双眼中散发出来,而正是这种奇妙特质让伊莎贝拉日益坠入爱情的汹涌浪潮,“既然这么高兴,你以后会一直陪着我吗,伊莎贝拉?”

      对面的少女瞪大眼睛:“你说什么呢,狄,我……”她突然捂住肚子,今天吃的四大个冰淇淋球终于向她宣战,在肠胃里所向披靡,“等会,我先去上个厕所啊。”

       她踉踉跄跄地跑出小店——店里没有盥洗室,只有隔壁再隔壁的一条小巷里有公共厕所,那是她们在来的路上探明的——向黑暗中跑去,连魔杖都信任地放在狄安娜手里,毫无防身之物。

      灯光昏暗的公共厕所藏在巷子里,另外两条更偏僻的小巷也与这里相连,组成黑暗中四通八达的迷宫,藏起引而不发的龌龊罪恶,伊莎贝拉注定无法预知。


      解决完大声叫嚷的肚子后,她步履轻松地走出公厕,向恋人迈出坚定的左脚,不顾头顶的破旧灯管闪闪烁烁,不顾黑暗就在触手可及的眼前。她只是走,因为幸福而头脑昏沉。

      于是魔鬼在松懈中悄悄扼住她,在昏黄闪光消失的一瞬将伊莎贝拉拖入黑暗的巷子末端,任凭她喊叫踢打却毫无用处,直到所有反抗变成夏日夜晚蒸腾起的凉气,身下咯人的沙砾和灰尘,而求救变成永世不得宣泄于口的沉默。

      对她来说,魔鬼从此意味着偶尔的亮光中瞟到颜色略深的皮肤、鹰的金黄眼睛、黑色的粗硬短发、偶尔飘进双耳的普什图语和法语呼唤着他的故国阿富汗、时刻伴随身边的浓烈酒气、以及永难遗忘的死般痛楚。她在极端的屈辱、愤怒和绝望中突然发觉,此情此景似乎似曾相识,从出生前就刻在脑海中的记忆轰然袭来,十九年前同样屈辱、愤怒、绝望的母亲隔着岁月凝望着她。她想起母亲死前的呼唤,它曾被当作病痛中的呓语便轻易忽视。

      “不要相信安全,它会忽然离开。”

      “危险!危险!你太弱小了!这就是你的罪过!危险!”


      第二天清晨,伊莎贝拉很早就从噩梦中惊醒,从极隐蔽的小巷角落摇摇晃晃地起身,没有流泪。一切都像一场失败的幻想,但凌乱衣衫与恶心的痕迹不容她质疑。她很慢地向外走,无力思考前路,只下意识想回到狄安娜身边,又在走入阳光的前一秒猛然停脚——对于被厌恶的恐惧如冷水入髓。伊莎贝拉不敢再见到她,就像她不敢面对现在的自己、不敢猜想狄安娜可能心存芥蒂一样。在十几年的活泼性格下,始终有自卑的污水暗暗涌动,最初妈妈将它们藏起,而后狄安娜使它们自愿离开。然而一夜间,所有骨子里的卑劣成分被疼痛激发,能抑制恐惧的人消散于混浊空气中。

      于是她找遍了身上的每处地方,勉强凑够回到伦敦的路费,在怨言纷飞的三等车厢、引人呕吐的四等船舱里彻夜不眠,从每一次长叹中看到狄安娜的名字和双眼,被迫沉浸于剧痛的噩梦中,并在将至的未来中一直与它们相随,直到时间迎来死亡。


      伊莎贝拉回到无人等候她的家中,收拾好所有母亲的遗物、狄安娜给予的礼物、古灵阁的钥匙和一些必需的物品,永远关上了灰暗沉重的门。

      跟在别人后面进了对角巷,取走了所有钱又换成英镑,她看着“自公元前三百八十二年即制作精良魔杖”,犹豫几秒,终究走进去又买了一根魔杖,把它随手塞进兜里便转身离开,坐着一上坡就呼哧带喘的公车,不在乎它开向何方。

      公车终点在一个英格兰北部的小镇,伊莎贝拉没细听名字就下了车,在城镇边缘——她看到唯一的路牌才知道它叫安布尔赛德,不过叫什么都一样,名称和文字因为无人可与她交谈而失去意义——买下一栋离山极近、被视为凶宅而低价出售的两层小楼,独自住了进去,试图让死的心复活,又让活的诗胎于回唱往昔的群山中被扼杀。

      虽然她付出了足够多的努力,但两件事都没成功。搬到安布尔赛德一个多月后,伊莎贝拉逐渐做好了心理建设,狄安娜的棕色猫头鹰也来过十次左右,被保护咒语挡在外面,但还是留下了很多封焦急而用词恳切的信。她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把放在书架上的神话、谱子和诗集都放到小箱最安全的角落,却突然开始不断呕吐。寡淡无味的菜叶和过量摄入的冰淇淋躺在地板上,连同散发恶臭气息的苦水,伊莎贝拉擦净一次又马上会再吐。于是她明白了,厄运的爱抚仍未停下,厄里斯不愿让她与狄安娜重逢。伊莎贝拉被迫遵从这一旨意,因为她的勇气不足以反抗命运。


      几个月后,在明净的暮春黄昏中,伊莎贝拉躺在家里,听着那个该死的孩子大哭,心中惋惜自己和女婴不幸都没死去。孩子很快不哭了,或许已经知道自己不受世界的欢迎,对未来有所预料。伊莎贝拉掐着她举到眼前。

      一个很丑陋的婴儿,皮肤皱缩似初生老妪,面无表情地睡着,稀疏的头发软而黑,肤色尽管泛红却也看得出本来的浅蜜色。伊莎贝拉因为她和昔日魔鬼的相像而怒火中烧,又懦弱到无法伤害、杀死她,于是只是把她像破布娃娃一样扔到旁边,自己一动不动。她探索内心,悲哀地发现自己毫无初为人母的喜悦,又尚不至痛彻心扉,一切的尽头,不过懦弱本性馈赠的麻木而已。

      她决定叫婴儿狄希丝,没什么理由,只是回忆太重,翻阅过多,神话已经刻进最深层记忆,而这个名字忽然浮现罢了。至于姓氏,她拿着又一封芬芳漂亮的、请求她归来的信,恍恍惚惚地为孩子安上维森的姓氏,想着开学第一天,狄安娜向她伸出手,带着一丝德语口音说幸会,说自己叫狄安娜·维森。


      又过了不多的几个月,她已记不清今夕是何年,对时间的感知仅限于狄安娜来信的署名,以及窗外日日变幻的山色。

      狄安娜的信依旧在祈求她回到自己身边,但言辞不再犀利,也加上了对自己生活的简单叙述,似乎已经明白伊莎贝拉的难言之隐,她一向这样。她常常在信里夹上干枯的花瓣、树叶或蝴蝶翅膀,让它们穿越初秋高远的天空,飘落在伊莎贝拉身旁,又在它们碰触她指尖的瞬息化为粉尘。

     小镇物价很低,常住居民和旅客都不多,且大多都是虔诚而渴望安静的人,在长久的默默相伴中生出默契,一个眼神或呼吸就心领神会,文字在此变成对话的辅助,甚至偶尔完全失去效用。伊莎贝拉积蓄不多,但还是衣食无忧地过了一年多,直到又一片绚丽的蝴蝶翅膀消散在五月阴雨中,狄希丝瞪大金黄的眼睛看着,她才想到谋生。

      这时,近两年来第一次有人敲响了她的门。伊莎贝拉打开重重门锁,门外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金发翠眼,长发略湿,铺散在肩头,手里拿着一筐花——全是紫色鸢尾花。

      “女士,能让我来避避雨吗?雨小了我就走。”她说,略偏苏格兰口音。

      伊莎贝拉看着她阳光般金黄的头发、过于温柔的翠绿眼睛,依然想着狄安娜,同意了。

      女孩叫艾玛,是附近一家杂货店店主的小女儿,在全镇唯一的学校上学,周末就上山采花挨家挨户地卖。她走进客厅,颇为伊莎贝拉的藏书惊叹:“比我们学校的多多了!”

      “我除了读书没有别的事可干。”伊莎贝拉说,看着她的背影发呆。

       “天啊,女士,我可以来你这借书吗?以后我会免费给你送花!”艾玛兴冲冲地说,踮起脚尖看最高处的书名。

      伊莎贝拉同意了,她永远无法对着翠绿眼睛说不,而盛放的紫色鸢尾花给屋子带来春的讯息,同时散发出未来和回忆的双重苦涩。


      后来艾玛和她的姐姐成了常客,也时不时有其他孩子过来。他们抱走书又归还,带来父母表达谢意的食物,偶尔带着狄希丝去山上散步——所有人,除了伊莎贝拉,都很喜欢她——每年四五月,紫色鸢尾花都会侵占小楼的每个角落。

      逐渐也有成人来,想请“家里有很多书的博学女士”(没人知道她的名字,都叫她博学女士,因为艾玛喜欢这样叫)帮忙给远方亲人写信。他们或不曾识字,或在不断重复的琐碎日常中遗失了写作的本领,便带着自己无法描写的情感来到小楼,请她帮忙写信。成年人对于被帮忙往往更敏感,于是人们沉默着形成共识,每次带着心来、带着信走,都会留下一些谢礼,多数是自家的拿手菜肴,或是工匠做的小玩意,也有商人家庭直接送钱。

      伊莎贝拉成了镇上的代笔人,业务从给亲戚写信、到写或答复情书(往往双方的信都出自她之手)、再到偶尔帮孩子们写作文,不一而足。然而写了这么多信,听了无数个故事,她依旧在写每封家书时想着妈妈,写情书时思念狄安娜。镇上人常常奇怪,为何每封情书的页角上都画着月牙或橡树。


      时间在思念与孤独中往往流逝如水,伊莎贝拉还没发觉,自己就已经悄然开始衰老了。或许由于过多情感的压迫,伊莎贝拉很快像暮春的花瓣一样枯萎,狄希丝也在冷漠母亲的自言自语中成长,无意中窥听了许多过往,比如禁书区的钢琴,且在楼上的小琴房里自学了弹琴。

      某一天,九岁或十岁的狄希丝从山中归来,手里抓着几片山毛榉树叶,动作轻柔地推开门。她向艾玛道别,欢笑声匍匐着溜到伊莎贝拉身边,打断她盯着日落想月亮。伊莎贝拉听着狄希丝的声音,眼前却出现对她笑的狄安娜——她们的声音简直如出一辙。伊莎贝拉慌忙转头,狄希丝正往她的方向看,瞳色和眼神一起刺痛了她——狄希丝的眼神也锐利得像女王,也暗藏柔和,颜色却源于天杀的魔鬼。一阵想哭与愤怒涌上心头,她意识到自己注定永远被爱恨玩弄于股掌之间。


      狄安娜依旧给她写信,十二年始终如一,信纸被伊莎贝拉用蓝色丝带捆成漂亮的纸卷,堆满了艾玛姐夫做的三个大木箱。有一天来了另一只猫头鹰,署名给安布尔赛德最靠山小楼二层第二间卧室的狄希丝·维森,红色火漆上是一个大大的H。伊莎贝拉不禁感慨命运无常,犹豫一下还是把信给了狄希丝,但要求她自己想办法去对角巷。

      看着狄希丝走出家门,钱袋叮当响,清晨稀薄的氧气围绕在她发间,伊莎贝拉想起当年自己深爱的妈妈,终于看清她们本性一样懦弱,只是伊莎贝拉用故意忽视表达恨意、妈妈用虚假温柔掩盖厌恶而已。这么多年,妈妈对她说的所有话都半真半假,爱她或许是真的,但恨她与曾经另一个酒醉男人也是真的。在她面前,妈妈一共只说了三句真话,两句是对自己的警告,一句是向一个伊莎贝拉不认识的女人呼唤。

      两句警告,一个名字,是十七年中妈妈给伊莎贝拉的所有真挚。


      一个多月后,狄希丝去了霍格沃茨,伊莎贝拉想起狄安娜在特快上给她买巧克力蛙,自己经常不小心把它们放跑。

      狄安娜又来信了,她逐字细细阅读,咀嚼着艾玛的新婚丈夫送来的蛋糕,想象维也纳初秋的潇洒白云。她感到夹杂着心碎的幸福,幻想自己会在这个窗前待一辈子,直到两鬓落雪,依旧看着大声回唱的群山,读着狄安娜的文字,吃着艾玛和其他人送来的食物,为人写写情书或家书,等着月亮出现在天上陪她发呆。


      她偶尔乔装好去附近的巫师小镇买一份《预言家日报》,看看那个死于她心中的世界,追忆奇幻如梦的青春岁月。

      狄安娜快一个月没来信,伊莎贝拉常常被梦魇惊醒,惴惴不安之感于周身游走,像身处风雨之海。她又去买了一份报纸,权当等待来信中的消遣——或许她的猫头鹰病了。

      在报纸最后一版的角落,有一则讣告,黑字挤成一团,毫不引人注目。

      “著名巫师钢琴家狄安娜·维森意外身亡,原因不明。”

      伊莎贝拉愣愣地看着,头一次感觉自己的文学素养不足使她理解字句。荒谬爬上心间,她坚信此乃噩梦,努力睁眼。

      当然没用。睁眼就是讣告,闭眼就是狄安娜朝她微笑,咬着银勺子问她快不快乐。强烈的悲痛海潮般袭来,像当年爱情朝她奔去,伊莎贝拉做不到嚎啕大哭,这么多年的纠结、深爱与思念汇成一滴泪,滴在讣告上。报纸质量不好,墨水洇开,狄安娜的名姓绽放为水墨花。


      她紧闭门窗,拉严窗帘,直到世界为她们沉默,当年开始一直延续到永远的哗哗响停滞。她度过了行尸走肉的几周,脑中不断冒出诗句,又在下一秒遗忘,诗胎把屋里所有的空气都挤了出去,连同墨水和纸笔。伊莎贝拉意识到再没有一个活人真正爱她,日月正为此恸哭,更感到自己腐烂于此的必要性。她偶尔陷入昏睡般的状态,突然惊醒后发现自己正在暴食蛋糕和冰淇淋,有时边吃边吐,但奇迹般的没死成。

      艾玛和丈夫来敲了几次门,她都没回应——不看着艾玛的眼睛,拒绝她就易如反掌——直到某天,她的木匠丈夫把门拆了下来。艾玛拎着巨大的筐,逼着伊莎贝拉吃了正常的一餐,又带来一封信:“在你门口放着的,我猜你没看到,就带进来了。”

      吃完饭,他们不太放心地走了,艾玛丈夫又把门安了回去。伊莎贝拉拆开信。

      署名是“阿不思·邓布利多”,内容很短,字迹古怪如以往,核心思想能一句说完:狄安娜是在按邓布利多之令潜入一个叫食死徒的团体时,被现在活动的黑魔王发现,由他交由手下贝拉特里克斯·莱斯特兰奇杀死的,被其他食死徒围观,另一位自己人告诉了邓布利多实情。

      伊莎贝拉的悲痛加倍,同时生出比它更强烈的愤怒,对邓布利多也对食死徒,特别对那个该死的黑魔王和什么莱斯特兰奇。她求死的念头消失了——在与爱人重逢之前,她要先复仇,先杀了那些卑鄙而残忍的疯子。她决心战胜懦弱,也变成卑鄙而残忍的疯子。


      她去了维也纳,不再需要乔装,因为再没人认识她。狄安娜的气息还在家里弥漫,让她神魂颠倒一辈子的干燥味道从未离去。她在架子上看到两人年轻的笑脸,透出不知前路的愚蠢幸福,无忧无虑,伊莎贝拉无比嫉妒。书架上堆着各种谱子,下层是后来买的谱子,中层是当初她送的那几本,被整整齐齐地放好,一尘不染,最上层则是许多手写谱,全都无题,胡乱堆着,未曾发表。她随意拿起一张看着,又慌忙拿起许多无头无尾的谱面,看到每张纸的角落都写着自己名字的简写,除此之外再无批注。

      去镇上租了一只猫头鹰,伊莎贝拉给狄希丝写了一封信,或者叫纸条,让她圣诞节留校,因为自己在维也纳。她没再多做解释,与女儿交流总是让她心如刀绞,而且她和狄安娜相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伊莎贝拉总下意识认为她也能明白自己的所有心思。


      在维也纳待了几个月,伊莎贝拉再次准备离开,带走了十几年没见的魔杖,除此之外不曾挪动任何东西,好像这样能多留住一丝狄安娜存在过的痕迹。

      回去后,她依旧为人代笔,夏天狄希丝回家来就给她复制几本狄安娜的谱子,剩下的时间用于一遍遍读蓝色丝带捆好的信,以及书角溃烂的神话。她订阅《预言家日报》,撤了所有防护魔咒,从报纸的每个角落找寻莱斯特兰奇的身影,复仇的熊熊烈火在心中燃烧。

      艾玛有了孩子,丈夫和他的朋友在伊莎贝拉家旁盖了一栋漂亮的木屋,三个人就成了她的邻居,时不时带着蛋糕来吃下午茶。

      小镇另一端的文具店换了老板,原先的经营者已经垂垂老矣,被去伦敦打拼的儿子接走了,一个月后便像被挪动的老树一样突然死去。他的儿子悲痛万分,来找寻文具店的继任者——他浸没在钱币中太久,已经无法回到纸墨中烂掉。一对向往安静的黑人夫妇游历至此,身上衣衫已然破烂,店主儿子看到了,便邀请他们饱餐一顿,换上舒适的棉布新衣。两人表示愿意答谢他,但苦于自己贫穷,店主儿子就询问他们是否愿意长留此地经营文具店。黑人夫妇欣然答应,从此小镇暮色中多了两个凝视太阳的身影,拇指琴叮叮咚咚地响,使凉爽的风和他们一起想念非洲大地升腾起的热意。

      伊莎贝拉是小镇里为数不多会说法语的人,也就成为了他们的朋友,每天走过一打房子来到文具店,陪他们聊天。她也得到了回馈,一是免费的纸墨和羽毛笔,二是教堂周日的庄严钟声。


      日子过得很快也很慢。伊莎贝拉数次探寻到莱斯特兰奇的踪迹,幻影移形到附近却总找不到她,九年在激烈复仇、平淡日常和炽热思念中掠过。

      艾玛的女儿已经能上山采花,像当年那个浑身湿透的女孩一样把紫色鸢尾插进花瓶。伊莎贝拉教她读写,时常看着那头金色长发发呆。

      报纸上对食死徒和黑魔王的报道越来越多,又忽然少了下去,令她这种脱离世界的人大为不解。但不解没有持续很久。

      伊莎贝拉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差,很少失眠也很少熟睡,窗外疾风骤雨、鸟群惊飞都能使她瞬间醒来,那个隔壁木屋爆炸的瞬间也不例外。

      她从床上弹起,蓝眼警觉地看向爆炸声来源,于是艾玛一家的小木屋在她眼睛里燃烧,旁边黑发散乱的女人也在眼中兴奋蹦跳。她对她太熟悉,只消一眼就能准确地叫出她的名字。

      “贝拉特里克斯·莱斯特兰奇。”她喃喃自语,听到艾玛的女儿惨叫却无动于衷,发现自己早就心硬如铁。没有事情能阻止她报仇。

       伊莎贝拉像鬼影一样溜下楼,打开紧锁的房门,站在莱斯特兰奇背后举起魔杖对着她。


       艾玛一家和小屋已经消失不见,莱斯特兰奇在她念咒的前一刻转身,用魔杖拨走了她的恶咒。

      “我想想,伊莎贝拉·维基利亚,是吧?”她傲慢而快乐地说,用注视虫子的眼神看着她,“还是个杂种。你怎么在这?”

      伊莎贝拉没回答她,只是又施了几个咒,全部被挡住。

      “天啊,你想干什么?想杀了我吗?”莱斯特兰奇笑得惊天动地,“你可以试试,亲爱的,放马来试试杀了我啊。”

      伊莎贝拉感到恨意在血管里横冲直撞。已经干枯如杂草的红发散在她脸上,透出炽热蓝色的疯癫。经过十一年天真而穷困的童年、七年活泼而幸福的青春、一年浪漫到深入骨髓的爱情、二十一年黑暗到永无天日的行尸走肉,她的蓝眼睛已经失去某些东西太久了。

      伊莎贝拉·维基利亚,单亲女儿伊莎贝拉、混血女巫伊莎贝拉、女同性恋伊莎贝拉、被强奸者伊莎贝拉、单亲妈妈伊莎贝拉,终于找到了自己寻求一生的东西,为死亡浑身震颤,激动得重新焕发活人般的光彩。月亮在视线尽头发呆。

      她用尽了灵魂最深处的无限诗意,平静地打量常伴身旁的苦难黑影,决定说出一生的最后话语,此后便以磐石般的意志咽回所有声音。她说:

      “妈的,贱人!”


      贝拉特里克斯发出癫狂的笑声,美貌因此扭曲。她不屑地看着这个未老先衰的中年女人,剪影和当年在昏暗灯光下盯着流泪的伊莎贝拉的那个阿富汗男人重合。

      伊莎贝拉颤抖着挥动手臂,用自戕般的姿势甩出了最后两个无声咒。第一个咒语让贝拉特里克斯变成石像,第二个让石像化为齑粉。一半灰尘绝望地落下,另一半则狂喜着飞到空中,进入她的呼吸道,引来灵魂和心潮的汹涌眼泪。

      为了这个寂静时刻,她业已等待了太久,也业已忍耐了太多。斯人已逝,但爱恨长存,在过于漫长的日夜中长成了萋萋荒草,夺走了心脏中的每一丝养分。从那个无口叫喊的夜晚开始,或者从第一次在狄安娜身侧的喘息开始,伊莎贝拉就沦为了爱恨的傀儡。

      此刻之前,世界对她来说是忠贞爱人,也是丑恶仇敌。然而在几十年的互相折磨后,伊莎贝拉终于恍然发觉一个永恒真理。

      世界不过身外之物罢了。


      她陷入昏厥,是早起散步的黑人夫妇把她抬回楼上,并留了法语字条,告诉她店里进了新墨水。伊莎贝拉扫了一眼,不再对任何事情感兴趣。此刻她所期盼的只剩重逢。

      她去曾经买报纸的巫师小镇买魔药,路上被四个女巫拥抱,每个人都在欢呼:“神秘人死了!我们赢了!神秘人终于垮台了!”伊莎贝拉牵起一个微笑,想着狄安娜,感到死亡从未如此容易。

      她买了两大瓶足以让人真正死去的活地狱汤剂,像舞蹈演员一样旋转,想起当初牵着身旁人的手。

      “幻影移形。”


      伊莎贝拉降落在维也纳初秋的明净天空下,像过去身处狄安娜的信中。她熟门熟路地走进无人居住的维森家。

      一切依旧一尘不染,似乎时间九年来从未到访此处。干燥味道并没减淡,伊莎贝拉贪婪地吸入,眼泪在每次呼吸中摇摇欲坠。她走到钢琴前,不用谱子,弹了过去与现在最喜欢的曲子,狄安娜写给她的第一首歌。

      音符溜去得太快,过往光阴同它们一起躲进墙角,挤出一些墙灰。伊莎贝拉不打算收拾。她躺到蓝色地毯上,喝下两瓶汤剂,昏昏欲睡与百般幸福相继到来,静谧的风穿堂而过,带走了她的苦楚。

      生死之间时,她恍惚回到维也纳夏天的灿烂阳光,石板路略微硌脚,两个女孩和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吃着冰淇淋闲逛,巴黎的快乐老鼠从脚边跑过,暮色将尽,月上树梢。

      狄安娜用绿眼睛看着她,神情像温柔的女王,惊人美貌依旧未变。她问她:“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伊莎贝拉没回答,嗅着越来越浓郁的干燥味道,任由她将她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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